第十九章 天泣妖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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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沉，大雨瓢泼。
郁杭的手在车门上的杂物筐里摸索。
长夜难明，一向以“灯厂”闻名的奥迪车灯在弥天暴雨里只能照亮极有限的前方。雨刮的摇摆速度开到了最快，仍赶不及擦出一刻的清晰。刚刮掉一层水，更多的雨就前赴后继噼噼啪啪地砸过来瘫在玻璃上层层叠叠。
张斌暼了一眼导航，又沉下心看手上的卷宗：“下个休息区换我开。”
郁杭这才收起他那只一直在车门上摸索的手。他饿了，地府给造的这肉体凡胎也不知是不是哪出了问题，总饿。思及人世间凡事总得有些代价，前挡玻璃的倒影里，那双眼睛已经透了妖性：“领导，刘长风的案子有什么特别吗？“
“顺便拜访而已。”
保安大队一直以来对已结案件有抽样复查的传统。复查人是随机的，案子也是随机的，大多数回访案件相关人士，复查证据。但这一次，并不是真的随机。张斌只是借了抽样复查的名头抽了刘长风案的资料。2012年截止到10月，保安大队收案825724件，封档819983件。在这819983份档案中，张斌选择了刘长风案，并决定要来桂海出差。
“小澄说上任之后要挨个省走一圈，跟每个省公安厅的负责人碰个面。这个流程不能走线上。”张斌翻着卷宗：“桂海的经济一向不如隔壁的穗垣，这些年招商引资找出路，长丰集团是个大项目。刘长风这个人近几年在桂海风评很好，听说为人比较务实，除了集团项目，他自己私底下也支持了不少中小实体企业。我想着既然咱们都去桂海了，就顺带去看看刘长风的案子。”
郁杭挑眉。
保安大队的队长，从不是攀附权贵的人。不要说一个企业老板的案子，就是桂海省一把手的案子，单凭身份也请不动队长直接办理。小澄不会做这种安排的。齐染也不至于眼瞎选这样的垃圾。
“刘长风不是一个月前就撤销报案了吗？”
“嗯。他住院了，咱们去拜访一下。”张斌之所以想办完事之后去拜访刘长风，是因为齐染很关注这个人。齐死之前，张斌不止一次在齐染办公室看到长风集团的财报和刘长风的个人资料。当时他没多想。如今想起，那些资料出现的时间刚好与刘长风第三次报案的时间一致。张斌认为，怼天怼地怼领导的齐染这么关注刘长风的案子，不太可能只是因为长风集团的社会影响力。朱志忠之前也提过，通常疑难杂案到应急处理组这儿就算到头了。队长平时负责的是三十三天和地府的糟心事。
一本卷宗看到都快背下来了，还是找不到什么特别之处。
刘长风第一次报警是在去年，报的是儿子失踪。结果警察很快找到了他儿子的出境记录，根据调查他那个儿子不是失踪，是离家出走。一个二十七八岁，经济独立的成年男人离家，这种事警察管不着。第二次报警是今年春节的时候，报的是儿子在东南亚被人谋杀。跨境的案子警方反映没办法像国内那么快，还没找到人，他就撤案了。
第三回报警倒是跟他儿子没什么关系，而是说家里闹鬼了。这回，保安大队桂海的同事穿着制服跟警察一起去刘长风家里做笔录。
他那个屋子的确闹鬼，但不是特别严重的那种闹鬼。就是到了晚上桌子椅子杯子盘子自己乱动那种小儿科。罪魁祸首是刘长风老婆网购的俄罗斯套娃，那东西里头藏着个小鬼。做笔录的那位同僚，当场用个借用厕所的功夫就给解决了。再后来，刘长风果然又跑到警察局，说不闹鬼了。
“前方连续弯路。请小心慢行！”
导航机器人的提示音还没念完，郁杭就眼前只见前路转弯处站着个浑身是血的胖子。
心里一阵烦躁。
当年那个赌约他输了。按照约定他要答应齐染三件事。第一件事，他已经做到了，是到保安大队当十年外包员工。第二件事，并不难，是做齐乐菲今生的丈夫。第三件事，齐染提出要他带新人。
保安大队之前的队长都不是空降。齐染是朱志忠带着，从应急处理组实实在在做上去的。前两任队长，也都是在保安大队基层做了很多年的。两年前，齐染选了张斌作为自己的B角，他跟张斌共处了整整两年，什么都没教他！连鬼都没让他见到！
新人怎么带，怎么教，这个事是师傅的自由。但不论怎么带，总不能带死了！
郁杭没心思去探究这个世界这种那种的秘密。但他知道，刘长风那个丢了的儿子就是跟在王陵珊什么身边的生魂。佛粥案，绝不是张斌这个屁都不会抱着入职手册画符的新人可以查得了的。
真的很烦！
脚下油门深踩，右手扶上挡把，弯道加速走的是内侧。车边的水花儿就像水上过山车俯冲下来的时候一样高高飞起。突然加大的离心力，将后排的行李甩到一边儿，张斌猝不及防嘭一声撞了头。
“嘛呢？”张斌顺嘴问了句，合上案卷一抬头！与那趴在前车盖上那血肉模糊的胖鬼冷不丁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血淋淋死不瞑目的两只圆眼跟他只隔了一层玻璃。尤是胆大，也着实被惊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的愣神，余光扫到路边被雨晕开的车灯，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不踏实了。
下意识偏头追看右侧的倒车镜，水花四溅疾驰过弯，镜子里头全是水渍。不死心又扭过身往后头看，后面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觉得刚刚在余光里看到了什么非常不对劲的东西，又一时想不明白哪里不对，拧着眉头转回身来，再次对跟那闹心的鬼撞了个对脸。“滚！”一声低喝。
胖鬼可怜巴巴哆嗦了一下。
赶紧调转方向往郁杭面前爬去了。
嗯？
从蓟城出发的时候，王陵珊特意开车来送。临走时嬉皮笑脸强往车里塞进一个大纸袋说是爱情。刚刚郁杭到处找吃的，他好心想把袋子拿过来想看看里头有什么东西可以顶肚子。结果倒出好多小包装来——潭柘寺、法源寺、大觉寺、戒台寺、云居寺、广济寺、广化寺、红螺寺、和平寺、灵光寺……浩浩荡荡一大袋子护身符落了一身。
最后，还有一张恶心的粉红色便签纸飘飘悠悠落出来：“亲爱的皮夹克大哥，盼早归！么么哒～“
当时张斌心里就有了个猜想——郁杭受伤了？或者处在某种他不理解的特殊阶段？
那个女人之所以在蓟城的中介圈儿里出名。不是因为在她手上成交了体量巨大的各式顶级豪宅，而是她处理了规模惊人的法拍房。其中庞杂的关系和债务不是一般人能应付的。这女人，人脉极广，下手极黑，是个买家卖家通吃的人精。
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机满城跑，搭着人情花着钱，买回来一堆这样的玩意儿。
动机……
按利讲，郁杭是她的金主，是能在帝都全款买四合院儿的大主顾；按情讲，她与郁杭认识也算有小半年了，交情远比与自己这“虚伪的一见钟情”要深。
答案简直不能更简单。
张斌眼神锐利。
郁杭被削弱得很厉害吗？
已经弱到连眼前这种孤魂野鬼都震慑不住了？
到了需要庙里的平安符来驱逐同类吗？
张斌看了一眼护身符，心说屁用没有。一兜子符挡不住一只鬼。转向郁杭，他希望从郁杭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儿慌乱和恐惧。
“领导看什么呢？”郁杭笑盈盈地问。
“快亲上了。”张斌挪开视线，自然的弯身从脚下的环保袋里抓出一本牛津大词典厚的入职手册。
郁杭翘翘嘴角，不为所动。
张斌翻开入职手册，指节分明的食指在密密麻麻的目录里飞快的划过：“坚持一下，别超速。”
“今天从保安大队走的时候啊，我从三组那儿拿了包驱鬼的符咒，不用现画。就在放电脑那格儿。劳您拿一下？”
“我想超度他。”
“超度很烦的。”
“未尽天年都是可怜人。”
小澄说过：在人间恶鬼的诞生需要契机和时间。这些人要死的早，死的时候要天年未尽，心里要有大情绪大挂牵。这样的魂，死去时无法顺应因果轮回自己进入地府投向来生。他们徘徊人间，却失去肉身依凭没有了归处。受日晒风吹，孤独凄苦。喜怒哀乐到了极致，能生出怨来。有时候地府事多忘了处理，几百年都安排不上，久而久之，有的就成了人间孤魂野鬼的王。
郁杭觉得好笑。齐染选的这个小朋友看着老成，实际天真的很。
超度是拎铲子炒菜吗？捧着菜谱，锅烧热了一顿翻撒了盐就能凑合呢。现翻书！那入职手册是唐小慢儿写的。里头是些五花八门的民间术科，不成门派，但都算好用。美中不足上头的字儿实在太小。别的不说，看着这个书超度，估计鬼没超度完人就得斗鸡眼咯。
“领导，他掰我方向盘呢。”
“他还能掰过你么？”张斌轻飘飘那么一问，眼睛没离开手上的书。
说话间方向盘一歪，车子明显发飘。车速未减，前方是个急弯。一只手顺着它打死方向盘，脚上猛踩刹车另一只手抓住手刹，小车完美甩尾过了弯，堪堪打横停在路当间。
漂移过弯和车毁人亡只有一线之差。死里逃生，两人不约而同转头对视。
“还真能掰过。”郁杭笑眯眯的弯起眼睛。
“抱歉，没想到。”张斌轻轻眯起眼睛，郁杭现在这个样子跟普通的人有什么区别？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杀得了齐染呢？
暴雨狂风。
车内灯光昏黄，暖气吹在睫毛上有些痒。
那血淋淋的鬼被摔得坐在中控台上，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
“领导，咱先把他收了，等到了桂林找个庙。请十个八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地地道道给他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八抬大轿送下去，可以不？”郁杭压着脾气，好声好气商量。
“好。”
张斌是个理智的人。他翻回目录，找“收鬼”相关的章节。所有的同情心都要建立在有能力同情别人的前提下。自己弱的时候，审时度势最重要。
郁杭心说不至于冥顽不灵。他从口袋里掏出把扇子，啪一声展开，中控台的鬼应声消失。甩手将扇子递给张斌：“队长养养神吧。”
张斌拿起那扇子，认真端详起来：“扇面是你画的？”
“唐小慢儿画的。”郁杭并没有避讳提唐尧臣。
既然聊起来了，那就继续聊聊吧：“那个有名的疯子？”
“是精神病人。人家有诊断证书的。”
“还没出院呢？”
“出院跟病好是两回事。有空介绍你俩认识，你会喜欢他的。”
“好啊，他在国内？”
“在巴音放黑头羊呢吧。”
“除了杀人放火，他还有放羊的爱好。”
“精神病人爱好很宽泛的。非你我凡夫俗子可以比肩。你刚认识齐染那时候没觉得他神经衰弱？”
“这么一说是没精神。”
“那时候他俩住一起。一物降一物，齐染命里就犯唐小慢儿。”
“他们俩关系很好。”
“丫头说唐小慢儿那两年总惹得齐染用朝他撇菜刀。后来搬家的时候齐染家那个酸枝的罗汉榻被恐怖片剧组捡走了。然后他俩还非得住在一块。你说这关系好不好。”
张斌难得笑了，气氛松弛下来。
等两个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前方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都凝固了。
暴雨未停，天上却无云。数条红色闪电纠缠着那一盘水淋淋硕大的圆月。轰隆隆的雷声沉抑如同蒙着棉被擂鼓一般，又像是推磨巨响连绵不断。
张斌从来不看农历日历：“今天是十五？”
“农历二十三。领导，跟你科普一下，这个满月跟农历没关系，这叫天泣妖鼓。”郁杭轻声回答。
小小的车就像是巨浪滔天中的小舟，那飘摇的光亮飞快地划过黑夜无人的长路。
夜沉沉，大雨瓢泼。
郁杭的手在车门上的杂物筐里摸索。
长夜难明，一向以“灯厂”闻名的奥迪车灯在弥天暴雨里只能照亮极有限的前方。雨刮的摇摆速度开到了最快，仍赶不及擦出一刻的清晰。刚刮掉一层水，更多的雨就前赴后继噼噼啪啪地砸过来瘫在玻璃上层层叠叠。
张斌暼了一眼导航，又沉下心看手上的卷宗：“下个休息区换我开。”
郁杭这才收起他那只一直在车门上摸索的手。他饿了，地府给造的这肉体凡胎也不知是不是哪出了问题，总饿。思及人世间凡事总得有些代价，前挡玻璃的倒影里，那双眼睛已经透了妖性：“领导，刘长风的案子有什么特别吗？“
“顺便拜访而已。”
保安大队一直以来对已结案件有抽样复查的传统。复查人是随机的，案子也是随机的，大多数回访案件相关人士，复查证据。但这一次，并不是真的随机。张斌只是借了抽样复查的名头抽了刘长风案的资料。2012年截止到10月，保安大队收案825724件，封档819983件。在这819983份档案中，张斌选择了刘长风案，并决定要来桂海出差。
“小澄说上任之后要挨个省走一圈，跟每个省公安厅的负责人碰个面。这个流程不能走线上。”张斌翻着卷宗：“桂海的经济一向不如隔壁的穗垣，这些年招商引资找出路，长丰集团是个大项目。刘长风这个人近几年在桂海风评很好，听说为人比较务实，除了集团项目，他自己私底下也支持了不少中小实体企业。我想着既然咱们都去桂海了，就顺带去看看刘长风的案子。”
郁杭挑眉。
保安大队的队长，从不是攀附权贵的人。不要说一个企业老板的案子，就是桂海省一把手的案子，单凭身份也请不动队长直接办理。小澄不会做这种安排的。齐染也不至于眼瞎选这样的垃圾。
“刘长风不是一个月前就撤销报案了吗？”
“嗯。他住院了，咱们去拜访一下。”张斌之所以想办完事之后去拜访刘长风，是因为齐染很关注这个人。齐死之前，张斌不止一次在齐染办公室看到长风集团的财报和刘长风的个人资料。当时他没多想。如今想起，那些资料出现的时间刚好与刘长风第三次报案的时间一致。张斌认为，怼天怼地怼领导的齐染这么关注刘长风的案子，不太可能只是因为长风集团的社会影响力。朱志忠之前也提过，通常疑难杂案到应急处理组这儿就算到头了。队长平时负责的是三十三天和地府的糟心事。
一本卷宗看到都快背下来了，还是找不到什么特别之处。
刘长风第一次报警是在去年，报的是儿子失踪。结果警察很快找到了他儿子的出境记录，根据调查他那个儿子不是失踪，是离家出走。一个二十七八岁，经济独立的成年男人离家，这种事警察管不着。第二次报警是今年春节的时候，报的是儿子在东南亚被人谋杀。跨境的案子警方反映没办法像国内那么快，还没找到人，他就撤案了。
第三回报警倒是跟他儿子没什么关系，而是说家里闹鬼了。这回，保安大队桂海的同事穿着制服跟警察一起去刘长风家里做笔录。
他那个屋子的确闹鬼，但不是特别严重的那种闹鬼。就是到了晚上桌子椅子杯子盘子自己乱动那种小儿科。罪魁祸首是刘长风老婆网购的俄罗斯套娃，那东西里头藏着个小鬼。做笔录的那位同僚，当场用个借用厕所的功夫就给解决了。再后来，刘长风果然又跑到警察局，说不闹鬼了。
“前方连续弯路。请小心慢行！”
导航机器人的提示音还没念完，郁杭就眼前只见前路转弯处站着个浑身是血的胖子。
心里一阵烦躁。
当年那个赌约他输了。按照约定他要答应齐染三件事。第一件事，他已经做到了，是到保安大队当十年外包员工。第二件事，并不难，是做齐乐菲今生的丈夫。第三件事，齐染提出要他带新人。
保安大队之前的队长都不是空降。齐染是朱志忠带着，从应急处理组实实在在做上去的。前两任队长，也都是在保安大队基层做了很多年的。两年前，齐染选了张斌作为自己的B角，他跟张斌共处了整整两年，什么都没教他！连鬼都没让他见到！
新人怎么带，怎么教，这个事是师傅的自由。但不论怎么带，总不能带死了！
郁杭没心思去探究这个世界这种那种的秘密。但他知道，刘长风那个丢了的儿子就是跟在王陵珊什么身边的生魂。佛粥案，绝不是张斌这个屁都不会抱着入职手册画符的新人可以查得了的。
真的很烦！
脚下油门深踩，右手扶上挡把，弯道加速走的是内侧。车边的水花儿就像水上过山车俯冲下来的时候一样高高飞起。突然加大的离心力，将后排的行李甩到一边儿，张斌猝不及防嘭一声撞了头。
“嘛呢？”张斌顺嘴问了句，合上案卷一抬头！与那趴在前车盖上那血肉模糊的胖鬼冷不丁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血淋淋死不瞑目的两只圆眼跟他只隔了一层玻璃。尤是胆大，也着实被惊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的愣神，余光扫到路边被雨晕开的车灯，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不踏实了。
下意识偏头追看右侧的倒车镜，水花四溅疾驰过弯，镜子里头全是水渍。不死心又扭过身往后头看，后面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觉得刚刚在余光里看到了什么非常不对劲的东西，又一时想不明白哪里不对，拧着眉头转回身来，再次对跟那闹心的鬼撞了个对脸。“滚！”一声低喝。
胖鬼可怜巴巴哆嗦了一下。
赶紧调转方向往郁杭面前爬去了。
嗯？
从蓟城出发的时候，王陵珊特意开车来送。临走时嬉皮笑脸强往车里塞进一个大纸袋说是爱情。刚刚郁杭到处找吃的，他好心想把袋子拿过来想看看里头有什么东西可以顶肚子。结果倒出好多小包装来——潭柘寺、法源寺、大觉寺、戒台寺、云居寺、广济寺、广化寺、红螺寺、和平寺、灵光寺……浩浩荡荡一大袋子护身符落了一身。
最后，还有一张恶心的粉红色便签纸飘飘悠悠落出来：“亲爱的皮夹克大哥，盼早归！么么哒～“
当时张斌心里就有了个猜想——郁杭受伤了？或者处在某种他不理解的特殊阶段？
那个女人之所以在蓟城的中介圈儿里出名。不是因为在她手上成交了体量巨大的各式顶级豪宅，而是她处理了规模惊人的法拍房。其中庞杂的关系和债务不是一般人能应付的。这女人，人脉极广，下手极黑，是个买家卖家通吃的人精。
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机满城跑，搭着人情花着钱，买回来一堆这样的玩意儿。
动机……
按利讲，郁杭是她的金主，是能在帝都全款买四合院儿的大主顾；按情讲，她与郁杭认识也算有小半年了，交情远比与自己这“虚伪的一见钟情”要深。
答案简直不能更简单。
张斌眼神锐利。
郁杭被削弱得很厉害吗？
已经弱到连眼前这种孤魂野鬼都震慑不住了？
到了需要庙里的平安符来驱逐同类吗？
张斌看了一眼护身符，心说屁用没有。一兜子符挡不住一只鬼。转向郁杭，他希望从郁杭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儿慌乱和恐惧。
“领导看什么呢？”郁杭笑盈盈地问。
“快亲上了。”张斌挪开视线，自然的弯身从脚下的环保袋里抓出一本牛津大词典厚的入职手册。
郁杭翘翘嘴角，不为所动。
张斌翻开入职手册，指节分明的食指在密密麻麻的目录里飞快的划过：“坚持一下，别超速。”
“今天从保安大队走的时候啊，我从三组那儿拿了包驱鬼的符咒，不用现画。就在放电脑那格儿。劳您拿一下？”
“我想超度他。”
“超度很烦的。”
“未尽天年都是可怜人。”
小澄说过：在人间恶鬼的诞生需要契机和时间。这些人要死的早，死的时候要天年未尽，心里要有大情绪大挂牵。这样的魂，死去时无法顺应因果轮回自己进入地府投向来生。他们徘徊人间，却失去肉身依凭没有了归处。受日晒风吹，孤独凄苦。喜怒哀乐到了极致，能生出怨来。有时候地府事多忘了处理，几百年都安排不上，久而久之，有的就成了人间孤魂野鬼的王。
郁杭觉得好笑。齐染选的这个小朋友看着老成，实际天真的很。
超度是拎铲子炒菜吗？捧着菜谱，锅烧热了一顿翻撒了盐就能凑合呢。现翻书！那入职手册是唐小慢儿写的。里头是些五花八门的民间术科，不成门派，但都算好用。美中不足上头的字儿实在太小。别的不说，看着这个书超度，估计鬼没超度完人就得斗鸡眼咯。
“领导，他掰我方向盘呢。”
“他还能掰过你么？”张斌轻飘飘那么一问，眼睛没离开手上的书。
说话间方向盘一歪，车子明显发飘。车速未减，前方是个急弯。一只手顺着它打死方向盘，脚上猛踩刹车另一只手抓住手刹，小车完美甩尾过了弯，堪堪打横停在路当间。
漂移过弯和车毁人亡只有一线之差。死里逃生，两人不约而同转头对视。
“还真能掰过。”郁杭笑眯眯的弯起眼睛。
“抱歉，没想到。”张斌轻轻眯起眼睛，郁杭现在这个样子跟普通的人有什么区别？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杀得了齐染呢？
暴雨狂风。
车内灯光昏黄，暖气吹在睫毛上有些痒。
那血淋淋的鬼被摔得坐在中控台上，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看看。
“领导，咱先把他收了，等到了桂林找个庙。请十个八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地地道道给他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八抬大轿送下去，可以不？”郁杭压着脾气，好声好气商量。
“好。”
张斌是个理智的人。他翻回目录，找“收鬼”相关的章节。所有的同情心都要建立在有能力同情别人的前提下。自己弱的时候，审时度势最重要。
郁杭心说不至于冥顽不灵。他从口袋里掏出把扇子，啪一声展开，中控台的鬼应声消失。甩手将扇子递给张斌：“队长养养神吧。”
张斌拿起那扇子，认真端详起来：“扇面是你画的？”
“唐小慢儿画的。”郁杭并没有避讳提唐尧臣。
既然聊起来了，那就继续聊聊吧：“那个有名的疯子？”
“是精神病人。人家有诊断证书的。”
“还没出院呢？”
“出院跟病好是两回事。有空介绍你俩认识，你会喜欢他的。”
“好啊，他在国内？”
“在巴音放黑头羊呢吧。”
“除了杀人放火，他还有放羊的爱好。”
“精神病人爱好很宽泛的。非你我凡夫俗子可以比肩。你刚认识齐染那时候没觉得他神经衰弱？”
“这么一说是没精神。”
“那时候他俩住一起。一物降一物，齐染命里就犯唐小慢儿。”
“他们俩关系很好。”
“丫头说唐小慢儿那两年总惹得齐染用朝他撇菜刀。后来搬家的时候齐染家那个酸枝的罗汉榻被恐怖片剧组捡走了。然后他俩还非得住在一块。你说这关系好不好。”
张斌难得笑了，气氛松弛下来。
等两个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前方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都凝固了。
暴雨未停，天上却无云。数条红色闪电纠缠着那一盘水淋淋硕大的圆月。轰隆隆的雷声沉抑如同蒙着棉被擂鼓一般，又像是推磨巨响连绵不断。
张斌从来不看农历日历：“今天是十五？”
“农历二十三。领导，跟你科普一下，这个满月跟农历没关系，这叫天泣妖鼓。”郁杭轻声回答。
小小的车就像是巨浪滔天中的小舟，那飘摇的光亮飞快地划过黑夜无人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