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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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楼喻僵硬的身体瞬间放松。

    他压低声音,欣喜道:“你来了。”

    毡房内外万籁俱寂,楼喻只能听到面前人的轻喘声。

    刹那间,心中的不安和焦灼皆被抚平。

    他用力回握霍延的手。

    身处异国他乡,周围群狼环伺,所有人都心怀鬼胎,楼喻表现得再镇定,也不得不承认,他心有不安。

    为避免被人发现,毡房内不能点灯。

    借着月色,楼喻只能看到榻前的一抹黑影。

    “外面冷,你上来一起。”

    楼喻说着掀开被子。

    “不用。”霍延伸手按下,“我身上凉,会冻着你。”

    楼喻便不再坚持,他轻轻侧躺下来,凝视霍延面部方向:“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和乌帖木谈妥之后,霍延便领三百轻骑,与乌帖木的兵马一同抵达王庭外五十里地隐藏行迹。

    得知使团入王庭,他实在放心不下楼喻,便借用阿骨突部人的衣裳,悄悄混入王庭,隐在暗中伺机行事。

    “殿下箭术超绝,今日那一箭,很精彩。”

    黑暗中,他低沉暗哑的声音落在楼喻耳际,连带着几许温热的气息。

    楼喻脸上霎时一烫。

    “什么箭术超绝?跟你比还差得远。”

    他有自知之明。

    霍延轻笑:“阿巴鲁可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殿下能撞掉他的箭,可见箭术已臻化境。”

    楼喻:“……”

    霍延什么时候进修过说话的艺术了?怎么甜话一箩筐?

    或许是因为黑夜能放大人内心隐秘的情感,平日里不敢放肆说出口的话,在黑夜的遮掩下,便大胆地释放出来。

    霍延嗓音沉而哑:“殿下不必担心,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他蹲在榻前,抓着楼喻温凉修长的手,大着胆子贴上自己颊边。

    气氛陡然变得黏稠。

    楼喻心脏怦怦乱跳,脸上也升腾起热浪。

    他直觉霍延眼中笼着两团火,正盯着自己瞧。

    楼喻不由扭过脸,想把手抽出来,却在碰到他下颌处的硬茬停下。

    “你长胡子了。”

    “不是我的,是粘上去的。”

    混入王庭,总得做些伪装。

    楼喻:“哦。”

    毡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掌心贴着面颊的那块地方,烧得厉害。

    片刻后,霍延终于松开他。

    “殿下安寝吧,我不打扰您了。”

    楼喻忽然揪住他的衣袖,“你晚上睡哪儿?”

    他又不傻,霍延是混进来的,哪里有他睡的毡房?

    “有地方睡的。”

    “什么地方?”

    霍延心中一叹,他家殿下这般聪慧,总能戳破他的伎俩。

    “我就在殿下毡房外守着,不会被人发现的。”

    楼喻坐起身,仰首瞧着他。

    “你从庆州到达迩慕草原,又从达迩慕草原奔赴王庭,可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都能想象到霍延日夜兼程的场景。

    还有他的手。

    方才交握时,霍延的手掌又添了新的茧子,手背也被寒风吹得有些皴裂。

    “箱笼在你右后方,替我取一样东西出来。”楼喻吩咐。

    霍延转身走几步,打开箱笼:“取什么?”

    “右上角放了一个匣子,拿过来。”

    霍延伸手一探,碰到手掌大小的木匣,取出来回到榻边。

    “打开。”

    霍延依言打开。

    匣子里是楼喻特地准备的护手膏,他打开护手膏的盖子,一股清香散发出来,萦绕鼻尖。

    霍延瞬间了然。

    他方才就嗅到了楼喻手上的淡香,跟这个一模一样。

    楼喻用指腹勾出一点护手膏。

    “手拿过来。”

    霍延伸出左手。

    “两只都有。”

    霍延只好放下匣子,将双手伸过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楼喻摸索着碰上去,将护手膏涂到霍延手背上,一点一点均匀抹开。

    从手背,到手指,再到掌心。

    霍延心中发烫,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却又被理智强压下去。

    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却又觉得格外安宁。

    护手膏涂完,楼喻虚握着霍延的手,下定决心道:“在王庭这段日子,你都歇在我这儿。”

    霍延涩着嗓音:“好。”

    他便不再扭捏,直接和衣侧躺,替楼喻捻好被角。

    “你这容易着凉。”楼喻轻声提醒。

    霍延背过身,“屋里燃着炭盆,我不冷。”

    他确实不冷,只觉得热。

    见他坚定,楼喻便不再劝,拢好被子闭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

    翌日一早,楼喻醒来时,帐中已不见霍延身影,仿佛昨晚只是一场梦而已。

    冯二笔进来,见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不由开心道:“看来殿下昨夜睡得好。”

    宋砚端着水入帐,闻言心疼道:“前些日子殿下一直赶路,难免憔悴了些。”

    “嗯,昨晚确实睡得不错。”

    陌生的环境下,有一个能够让他安心的人陪着自己,当然睡得好。

    楼喻心情舒畅,洗漱完毕,捏着鼻子吃了几口阿骨突部侍从准备的早餐,严辉忽然上门求见。

    他不解问:“严侍郎怎么来了?”

    严辉躬身行礼后,长叹一声:“殿下可知,今日无法议和了?”

    楼喻愣了愣:“这才什么时辰?你怎么知道不能议和了?”

    “下官问过了,说是骨突王今日有要事在身,需要再等等。”

    这些都是托词,大家心知肚明。

    骨突王这么做,无非就是暂时还不想跟他们谈,想先晾一晾他们。

    楼喻道:“既然是骨突王不想议和,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自然是与殿下商量议和事宜。”严辉郑重回道。

    楼喻嗤笑一声:“严侍郎之前还藏着掖着,这会儿倒是改变主意了?可我觉得草原挺有趣的,多待几天也无妨,我不着急。”

    严辉:“……”

    他倒是知趣,也下得了脸面,连忙请罪:“先前是下官失礼,请殿下恕罪。”

    严家乃太子党,和范家同一阵营。

    严辉出使之前,范太傅曾派人嘱咐他,要对使团正使以礼相待,莫要怠慢。

    严辉本就不爱欺负人,又得范公叮嘱,自然不会像杜芝那般刻意无视楼喻,表面上的礼节一直没有错漏。

    先前是他看走了眼,以为庆王世子不过是个草包,便只将他当成吉祥物,没有与他商量的心思。

    后来一路奔波,经历颇多,他才渐渐明白,为何范公要那般告诫他。

    可以说,除了范家,朝廷上下都看走了眼。

    昨日楼喻从阿巴鲁手中挽回大盛颜面,不论是运气使然还是身怀绝技,这位庆王世子都绝非凡俗之辈。

    是以,在得知骨突王故意拖延议和后,严辉便立刻来找楼喻商议。

    “算了。”

    楼喻懒得追究他,只道:“既然今日不议和,严侍郎不如陪我一起出去走走,领略一下草原风光如何?”

    严辉:“……”

    这大冬天的,有啥好看的?

    楼喻才不管众人如何腹诽,兀自叫上一干使臣,带上李树等人,出了王庭。

    王庭周围遍布毡房,里外皆有都有阿骨突部的兵马把守。

    部落普通牧民们生活在外围,世代以放牧为生。

    以前能与大盛互市,他们的日子还好过些,这些年大盛闭关禁市后,他们换不到粮食和盐巴,日子的确有些难熬。

    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要侵略抢夺。

    楼喻是盛人,不可能与阿骨突部人共情。

    侵略战争本身就是邪恶的,不论因为什么理由。

    草原刮起了寒风,楼喻拢紧衣领,站在王庭外眺望辽阔的远方。

    “严侍郎,你可知当今为何要闭关禁市?”

    严辉道:“我大盛地大物博,何需同蛮夷互市?”

    使团后缀着几个阿骨突部侍从,这些侍从都是被派来监视使团的,自然都听得懂中原话。

    严辉的傲慢让他们捏紧拳头。

    他们草原有最好的牛羊马匹,盛国有吗!

    楼喻遥望远方奔腾的马群,失笑道:“我倒觉得并非如此。”

    越是强大,就越会有包容之心。

    越是弱小,就越会选择逃避。

    皇帝连藩王都害怕,又怎么会不怕愈发强盛的北蛮?

    他之所以选择闭关禁市,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北蛮拒在关外。

    他视藩王、北蛮为敌,对叛军不屑一顾。

    可最终,摧毁京城的却是叛军。

    何其可笑。

    奔腾的马群越来越近,地面不断震颤。

    严辉正欲回话,身边下属忽道:“那不是左贤王吗?”

    左贤王阿布图?

    楼喻定睛看去,不由惊讶,那个赶着马群的人,还真是阿布图!

    阿布图着一身牧民的装扮,头上带着毡帽,英俊的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

    仿佛正在做一件极其幸福美好的事情。

    阿布图看到他们,便咧开嘴朝他们扬鞭打招呼。

    他减缓马速,将马群交给手下人,来到使团面前下了马。

    “诸位使节昨夜睡得可好?”

    阿布图右手贴胸行礼,深邃的眼眸看着楼喻。

    昨日便知庆王世子容貌不俗,今日似乎更加耀眼。

    楼喻一点也不客气:“自然睡得不好。”

    严辉等人:“……”

    阿布图却哈哈一笑道:“楼世子真性情!我阿布图钦佩你!”

    “左贤王,”楼喻好奇问,“你身为王储,为何还要亲自赶马?”

    阿布图指着不远处的马群反问:“世子觉得它们怎么样?”

    那些马膘肥体壮,气势雄浑,皆为上等良品。

    楼喻不吝赞美:“非常好,看得出来,养马人对它们很是尽心。”

    “哈哈哈哈,”阿布图开怀大笑,“我阿布图多谢世子夸赞!”

    楼喻惊讶:“这些马都是你养的?”

    “是啊,它们都是一群可爱的家伙,看着它们一个个强壮有力,我也很开心!”

    阿布图眉眼间的笑意不似作假。

    他是真的很享受养马的乐趣。

    看着那些可爱的马儿在草原上肆意奔腾,他就很有成就感。

    “左贤王对牲畜都如此爱护,楼某感佩。”

    阿布图趁势邀请:“楼世子,昨日初见,您身上的盛国风华令我折服,我向来热爱中原文化,看过不少中原的书籍,但很多地方都一知半解,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得世子解惑?”

    他的中原话说得比骨突王和二王子都要流畅,可见确实是认真钻研过。

    楼喻倒是有些欣赏他了,遂爽快道:“你们阿骨突部的风情我也很喜欢,正想同左贤王请教呢。”

    “哈哈哈哈哈,世子请。”

    二人一同前往左贤王帐中。

    阿布图果然很喜欢研究中原文化,他的桌案和书柜上都堆满了中原书籍。

    “世子请坐。”

    他倒是毫不客气,也没想着寒暄几句,直接从书架取下一本书,翻到某一页,指着书中句子问:“楼世子,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楼喻:“……”

    他瞟了一眼,根本不认识,又看了一眼封皮上的书名,发现自己从来没听过这本书。

    一时间有些心虚。

    他这个盛国人,阅读量居然连一个阿骨突部人都比不过。

    “不知左贤王是同谁学的中原文化?”他道,“这些书本上的知识,你不妨去找那位老师。”

    阿布图闻言垂眸,捧书的手臂也缓缓放下。

    他低声道:“我的老师已经不在了。”

    楼喻神色一肃:“抱歉。”

    “世子不用跟我道歉,”阿布图摆摆手,洒脱道,“人都有一死,没什么大不了。”

    楼喻轻叹:“使团中的严侍郎才学远超于我,我可以让他来教你。”

    “当真?!”阿布图瞪大眼睛。

    “但是你得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楼喻笑眯眯道。

    阿布图收敛笑意:“你要问什么?”

    “使团来时路上碰到的狼群,”楼喻压低声音,“是不是驯养的?”

    阿布图神色犹疑。

    “其实你回不回答,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我只是觉得左贤王的性情合我胃口,想和你交个朋友。”

    阿布图神色坚定:“只要议和成功,咱们就是朋友。”

    楼喻笑了笑,“咱们的目标一致,都希望议和成功,难道还不是朋友吗?所以,狼群是驯养的吗?”

    高鼻深目的左贤王轻轻点了下脑袋。

    他告诉过阿巴鲁,盛人都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狼群的异样,可是阿巴鲁就是不信。

    楼喻拱拱手:“楼某多谢左贤王搭救之恩。”

    不论阿布图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总归是救了使团一回,合该感谢。

    不过,依楼喻看来,阿布图目光清澈,不似工于心计之人。

    当然,不排除他擅于伪装这个可能。

    阿布图笑道:“这是我应该做……”

    话未说完,门帘突然被人掀开,来人打断阿布图的话。

    “王兄啊,你邀请楼世子怎么也不叫上我?”

    阿巴鲁大步走来,目光钉在楼喻脸上。

    他还没忘昨日那一箭之辱。

    楼喻冷着脸道:“我正问左贤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议和,早点议和早点回去,我可不想继续待在草原上吹风。既然二王子也想参与,那不如你来回答我。”

    “父王有很重要的事情做,哪有工夫见你们?”阿巴鲁不屑道,“你们中原人就是娇贵,吹几天风就不行了?”

    楼喻起身,愤愤甩袖道:“说议和的是你们,而今拖延议和的还是你们!回去告诉骨突王,明日必须要议和!”

    言罢转身离去。

    阿布图叹道:“阿巴鲁,是你劝说父王拖延议和的吧?”

    “是我又怎么样?依我看,别搞什么议和了,直接打过去,整个盛国不都是咱们的了?”

    野蛮粗鲁是阿骨突部人的特性,掠夺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阿布图却不像他们那么乐观。

    “我去见父王。”

    阿巴鲁嗤笑:“随你便吧!”

    许是因阿布图的劝说,骨突王终于松动,并表示明日进行和谈。

    使团成员无所事事,只能待在毡房中默默数着时间。

    离开故土这么多天,他们真的想家了。

    楼喻在毡房中闭目养神。

    “殿下,”冯二笔忽然凑近他,神神秘秘道,“咱们毡房昨晚可能遭贼了。”

    楼喻:“……为什么这么说?”

    “奴今早收拾床榻时,发现一根头发,奴敢肯定不是殿下的。”

    “那也有可能是你的或是阿砚的。”楼喻试图狡辩。

    头发那么轻,掉落时风一吹,被吹到床上不是很正常嘛。

    冯二笔一脸笃定:“肯定不是,咱们的头发都没那么硬。”

    楼喻:“……”

    敢情二笔还是个神探啊?

    “不止这个,奴发现箱笼也被人动了。”

    楼喻的行李基本都是冯二笔收拾的,什么东西摆在什么位置,他都一清二楚,稍稍有点不一样,他就能发现。

    昨夜霍延从箱笼取出护手膏,光线实在太暗,可能碰乱了一些物件,被冯二笔给发现了。

    楼喻轻咳一声:“是我昨晚拿护手膏弄乱的。再说了,这可是王庭,哪有什么贼?”

    “阿骨突部人不都喜欢抢掠东西吗?王庭怎么就没有贼了?”

    “……”

    此话太有道理,实在无法反驳。

    想到昨夜某人偷偷摸摸的模样,楼喻不由笑起来。

    “那咱们可有丢东西?”

    “这倒没有。”

    “没有就算了,咱们现在在阿骨突部王庭,不便大动干戈。”

    “好。”冯二笔道,“殿下,今晚奴就守在您榻下,看看到底有没有贼!”

    这可不行!

    楼喻:“你就在外间睡,不准进来打扰我。”

    “好吧。”

    察觉到殿下些微的嫌弃,冯二笔委屈地退到外头,跟宋砚哭诉:

    “阿砚,你说殿下是不是厌了我?”

    宋砚惊讶:“怎么可能?谁不知道殿下最看重你!”

    “胡说,殿下哪里最看重我!”冯二笔很有自知之明。

    “不是你是谁?”

    冯二笔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反正不是我。”

    夜幕降临,北风呼号。

    楼喻早早熄灯躺下。

    不过片刻,“贼”又来了。

    黑影停在榻边便没了动作。

    楼喻问:“怎么了?”

    “我身上凉。”

    霍延在榻边坐下,忽问:“你们路上遇到狼群了?”

    他一整天都混在王庭中,打探到不少消息。

    乍然听到这件事,他脑子空了一下,心中涌起浓浓的后怕。

    他恨不得立刻来找楼喻,却硬生生忍住了。

    楼喻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听阿骨突部人说的。”

    阿巴鲁麾下的人都好大喜功,又厌恶使团,私底下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他们将阿巴鲁“引狼攻击使团”的事迹当成炫耀的资本,觉得这个计策相当棒,只可惜被阿布图给搅和了。

    楼喻更惊了:“你听得懂蛮语?”

    “霍家常年与北境各部打交道,我从小就学会了蛮语。”

    楼喻:“……”

    每次在他觉得霍延已经足够优秀的时候,霍延总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惊喜。

    见他怔愣,霍延微俯身体,低低问:“可有受伤?”

    楼喻摇摇头:“我没受伤,二笔为救我,被狼抓伤了手臂。”

    “你没事就好。”

    霍延既感激冯二笔,却又自私地感到庆幸。

    他眸色冷厉:“狼群是阿巴鲁驯养的,此事是他故意所为。”

    “我猜到了。”楼喻回道。

    霍延眸色变暖,他的殿下总是这般通透。

    他笑道:“可惜眼下不能动他,只能让他受些罪。”

    楼喻眼睛一亮,“怎么出气的?”

    “我在他食物里放了巴豆粉。”

    前来北境,自然要做足准备。

    巴豆粉是他特意带来的,偶尔对付骑兵挺有效果,战马若是吃了含有巴豆粉的饲料,很有可能会拉肚子。

    没想到还没用在马上,倒是先用在人身上了。

    楼喻差点笑出声,好歹忍住了。

    他转移话题道:“眼下骨突王故意拖延议和,恐怕明日议和也完成不了。”

    “嗯。”

    楼喻皱眉继续分析道:“阿巴鲁反对议和已经摆到明面上了,就是不知道骨突王到底是什么态度。”

    议和是骨突王决定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

    阿巴鲁劝了一下,骨突王就决定拖延时间;阿布图去劝了一下,骨突王就又决定明日议和。

    这般阴晴不定,让楼喻有些捉摸不透。

    “别担心,现在是冬天,阿骨突部物资不足,又无再战之力,骨突王为大局着想,必定会同意议和,只是议和的条件可能会超出朝廷的预期。”

    霍延温声安慰道。

    “朝廷想议和,骨突王想议和,阿布图想议和,”楼喻狡黠一笑,“可是,阿巴鲁不想,乌帖木不想,我也不想。”

    经过两日观察,楼喻觉得这次议和中,恐怕只有阿布图是最为单纯的。

    其余人皆心怀鬼胎。

    骨突王若无别的意图,不可能故意拖延议和。

    阿巴鲁主战的想法完全写在脸上,但如果他真要杀掉使团,凭他的势力,又怎么可能真的让阿布图探听到自己的计划,从而派赛耶及时解救使团呢?

    阿巴鲁真的只是为了反对议和吗?

    这场局扑朔迷离,端看谁是鹬蚌,谁是渔翁。

    听他说着俏皮话,霍延心里仿佛灌了蜜似的,眼角眉梢皆带笑意。

    “属下会一直陪着您。”

    楼喻脸一热,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裳,挪了挪身体。

    “你身上寒气散了,上来吧。”

    霍延依言躺到榻上,像昨晚一样背对着楼喻。

    楼喻今天没喝酒,清醒得很,也有工夫跟霍延说个明白了。

    他戳戳霍延背脊,问:“为什么背对着我?难不成嫌我不堪入目?”

    “不是。”霍延连忙辩白。

    他声音闷哑,落在楼喻耳际,恰似一团火星,歘一下燃烧起来。

    楼喻:“……”

    听这声音,不会是……吧?

    大家都是男人,有些东西根本不必明说,懂的都懂。

    楼喻悄悄拿被子蒙住脸。

    霍二郎也太不禁撩了吧?他也没说什么虎狼之词啊。

    耳边的心跳声渐渐加快。

    忽然间,身边人动了。

    霍延翻过身,连人带被将楼喻抱在怀里,又伸手扯去他蒙在脸上的被子,嗓音暗哑:“别闷坏了。”

    少年统领身上带着清新的草木味道,楼喻猛地被这种味道包裹,脑子一片空白。

    黑暗的毡房内,唯余两颗心砰砰跳动的声音。

    “睡吧。”

    霍延下颌轻轻蹭了蹭楼喻的额发,温柔而亲昵。

    楼喻倒是被撩拨得睡意全无,只是想到霍延这些时日的辛苦,他便乖乖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上醒来,照例没有看到霍延。

    楼喻坐起身,忽然想起冯二笔昨日的话,便趴在榻上找头发。

    还真让他找到几根头发丝儿。

    其中有几根稍显粗硬,剩下几根更细软一些。

    楼喻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恰好冯二笔进来,见他高兴,不由道:“今日议和结束,咱们就可以回去了,殿下是因为这个高兴吗?”

    楼喻随口应了一声,趁冯二笔没注意,将头发丝儿全都扔到床底下。

    恰好宋砚进帐,凑到他跟前,笑嘻嘻压低声音道:“殿下,奴方才听蛮人侍从说悄悄话,听到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

    “什么事儿?”

    冯二笔也凑过来听。

    “说是阿骨突部二王子阿巴鲁昨晚腹泻不断,折腾了半宿,差点去了半条命,哈哈。”

    “真解气!奴就不喜欢他那个嚣张的模样,还敢对咱们殿下不敬,活该他倒霉!”

    若非场合不对,冯二笔都想鼓掌喝彩了。

    楼喻低首闷笑,心里泛着甜蜜。

    “殿下也觉得好笑?”

    见逗笑殿下,宋砚心中甚喜。

    他还是有点用的嘛!

    幸亏他之前学了蛮语,才能打探到这样的笑话说给殿下听。

    楼喻颔首:“确实挺好笑,不过你打探消息时也要注意安全。”

    “是!”

    楼喻又问冯二笔:“你胳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冯二笔开心道:“殿下,只是小伤,不碍事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多注意些。”

    “奴知道的。”

    冯二笔得他关心,脸上笑容更甚,忙转身去取洗漱用具。

    穿戴洗漱完毕,阿骨突部侍从备上吃食。

    楼喻坐在案前用膳。

    “殿下,今日外头风大,不如披上这件大氅吧?”

    冯二笔背对着楼喻,从箱笼里拿出朱红色大氅问道。

    身后半天没有反应。

    冯二笔转身去看。

    他家殿下正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夹着饼发呆。

    不仅在发呆,他还在傻笑!

    冯二笔悚然一惊,忙行至案前,蹲下问:“殿下,您怎么了?”

    楼喻陡然回神,面对冯二笔惊疑不定的目光,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在想今日议和的事。”

    “真的吗?”

    楼喻一脸严肃:“真的。”

    “哦,好吧。”

    楼喻也没心思吃饭了,恰逢严辉等人来到帐前等候,他索性放下碗筷,起身往外走去。

    “殿下!大氅!”

    冯二笔小跑着追上他,就要为他系上带子。

    “你手臂的伤还没好,小心着点。”

    楼喻接过带子自己动手。

    “殿下心疼奴,奴也心疼殿下呀。”冯二笔笑眯了眼。

    楼喻笑着敲他脑门儿,“行了,我走了。”

    一旁严辉看着二人主仆情深,也不由露出笑容。

    他们再次来到王帐。

    王帐内,骨突王阿赤那德正襟危坐,阿布图和阿巴鲁及数位阿骨突部贵族高官坐在一边。

    另一边,自然是留给大盛使团的。

    楼喻坐上主位,严辉紧挨他身侧。

    严辉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骨突王,今日议和,是为贵部能够从我大盛的澹州城退兵,骨突王不妨谈一谈退兵的条件。”

    “澹州城是咱们部落凭实力打下来的,不可能轻易退兵。”

    阿巴鲁昂着脖子道:“但只要贵国有诚意,咱们退兵也不是不行。”

    “右贤王请说。”

    “贵国必须向我们部落提供白银十万两、粮食五万石、绸缎布帛一万匹!”

    严辉:“……”

    有使团成员忍不住道:“太多了,贵部何必要如此为难人?你们侵犯我大盛国土,已经劫掠无数物资,还请不要太过分!”

    “过分?”阿巴鲁嗤笑一声,“你们要是连这么点物资都拿不出来,就别提什么议和了,还不如趁早滚回你们中原!”

    他摆明了就是不想议和,故意捣乱来着。

    但他嚣张的气焰的的确确让使团不知所措。

    没说几句气氛就变成这样,还能继续谈下去吗?

    严辉目光微沉:“不知右贤王可听说过中原一句古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贵部若是拿不出诚意,我大盛也绝非软弱可欺,届时贵部是否还能安然过冬?”

    这点直接戳中骨突王痛处。

    他现在确实无力管顾澹州,倘若谈判破裂,盛国鱼死网破,他们阿骨突部也讨不了好处。

    阿赤那德终于开口:“好了,既然提到诚意,本王想知道,贵国皇帝陛下能拿出多少诚意?”

    严辉直接压低价码:“我大盛可以向贵部提供白银五千两、粮食五千石、布帛五百匹……”

    “你他娘的打发要饭的吗!”

    阿巴鲁拍案而起,怒目而视:“这就是盛国的诚意?这样的诚意咱们阿骨突部受不起!”

    “难不成贵部的要求,我大盛就能承担得起?”

    楼喻淡淡回了一句,又转向阿赤那德:“骨突王,咱们都不要再浪费工夫了,直接划下道来如何?”

    “世子快人快语!”骨突王哈哈一笑,“方才阿巴鲁只是开个玩笑,诸位使节不要怪罪。”

    他顿了顿,笑意收敛:“本王率部拿下澹州城,伤亡惨重,贵国予以适当赔偿是应该的吧?”

    使团众人:不要脸!

    楼喻笑了笑:“我军同样伤亡惨重,此项便抵消了吧。”

    不等骨突王开口,他继续道:“骨突王,天理公道什么的大家心知肚明,扯这些没什么意思。贵部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咱们现在也没必要拿出来说。贵部需要过冬的物资,我大盛需要收回澹州,就这么简单。”

    什么狗屁的“伤亡惨重需要赔偿”,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人?

    阿骨突部众人:“……”

    没必要拿出来说,你不还是说了吗?

    “白银六千两、粮食七千石、布帛一千匹,这是我大盛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骨突王若是还不满意,不觉得太过贪婪了吗?”

    “你什么意思!”阿巴鲁被他的语气和内容给惹毛了。

    楼喻冷冷道:“贪心不足蛇吞象,小心被撑死。”

    “你——”

    “阿巴鲁,”阿布图开口阻止他,“你先坐下来。”

    阿巴鲁怒哼一声,竟连骨突王的面子都不给,直接离开谈判桌,扬长而去。

    阿布图忧郁地目送他离开王帐。

    他内心深处觉得,楼喻说的话没有错,天理公道并不站在阿骨突部这边,他们又何必对盛国咄咄相逼?

    是以,他一直都没有开口。

    中原有句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深以为然。

    若是将盛国逼得太过,阿骨突部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父王一直都是睿智的,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毫不让步呢?

    难道父王根本不愿议和?

    骨突王面容冷峻,眸色沉沉,他威胁道:“既然今日和谈不成,那就改日再议。”

    使团成员:“……”

    这么突然的吗?

    楼喻更牛气,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起身离开王帐。

    严辉等人见状,只好跟上去。

    一行人追随楼喻进入毡房。

    严辉叹道:“殿下,下官愚以为,今日骨突王并无议和之心。”

    “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

    楼喻懒洋洋道:“那咱们只能继续在这耗着了。”

    议和不成,谁都不能返回中原。

    众人唉声叹气,皆垂首回了各自毡房。

    冯二笔也不免忧愁:“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啊?”

    他家殿下天天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他瞧着很是心疼啊。

    楼喻靠在榻上,“等着呗。”

    今日谈判桌上,他又有新的发现。

    骨突王一直在纵容阿巴鲁,可阿巴鲁却并不怎么领骨突王的情。

    这个现象很有趣。

    宋砚适时进来,来到榻前,神神秘秘道:“殿下,您可知道奴方才看见什么了?”

    在阿骨突部人眼中,他只是楼喻的贴身侍从,不会太在意他。

    所以他一有机会就在外逗留,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别人不知道他懂阿骨突部语,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看到什么了?”

    宋砚声音压得极低:“奴看到有个阿骨突部侍从跟杜副统领走得挺近的。”

    “他们说了什么?”

    “奴离得远,没听清,不过奴总觉得怪怪的。”

    楼喻知道他挺机灵的。

    当初汪大勇他们假装成工匠,找阿砚打探消息,阿砚明面上糊弄过去,却在私下禀报给他。

    他既然觉得这件事有几分怪,那就很有可能存在问题。

    楼喻倒不觉得杜芝会叛国,只是杜芝的脑子似乎不怎么灵光,很容易被人利用。

    他想了想,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他懒得管杜芝如何,他没义务为一个成年男人的生死负责。

    杜芝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轻易入局。

    夜幕再次降临。

    霍延携一身寒凉入帐,低声道:“阿巴鲁对骨突王有杀心。”

    他在榻前停步,静待身上寒气散去。

    楼喻轻笑:“果然。”

    一个好战的、享受杀戮劫掠的人,又怎会甘于在草原上碌碌无为?

    从一开始他放狼群袭击使团,就已经在布局了。

    表面上看,他只是在表明自己反对议和的立场,轻狂而放肆。

    实际上,他应该是想利用使团成事的。

    楼喻想到了,霍延也想到了。

    “殿下打算怎么做?”

    楼喻笑道:“那你觉得,骨突王知不知道阿巴鲁对他有杀心呢?”

    阿赤那德就是杀掉前任才当上骨突王的,他对这种戏码应该不会陌生。

    阿巴鲁和他是同一种人。

    同样野心勃勃、心狠手辣。

    只是,阿赤那德已经老了,他打不动了,他内心更偏向议和。

    这完完全全违背了阿巴鲁的意愿。

    阿赤那德成了阿巴鲁建功立业的绊脚石。

    父子又如何?

    草原的王庭哪里有亲情可言?

    楼喻甚至可以大胆推测,阿赤那德之所以拖延议和,就是在等阿巴鲁出手。

    而阿巴鲁,同样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这或许就是骨突王一直态度暧昧不明的原因。

    议和使团不过是两方斗法的工具。

    霍延道:“阿巴鲁若成事,应该会将杀死骨突王的罪名嫁祸给使团,他再借为父报仇之名,攻打大盛。”

    这么一来,一切事由就都能说得通了!

    楼喻陡然坐起靠近霍延。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毫厘。

    “那么霍二郎,依你看,乌帖木能不能成事?”

    霍延屏住呼吸。

    世子殿下轻浅的呼吸落在他鼻端,拂动的温热留下细微的痒意。

    万籁俱寂,却又声震耳鸣。

    震的是胸腔处压抑不下的狂跳,鸣的是心田内喷薄而出的炙热。

    脑子刹那空白,哪里还听得见楼喻的问话?

    他怔然凝望着,情不自禁低下头。

    楼喻却已躺回榻上,翻身用被子遮住半张脸,闷声道: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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